红山谷
000红的,喜庆。卖子求生。我还是个可供交易的漂亮玩意儿。001焦渴太阳
2023-08-29000
【资料图】
红的,喜庆。卖子求生。我还是个可供交易的漂亮玩意儿。
001焦渴
太阳炙烤着大地。他走在路上,肩膀内扣着,高大的一个汉子此时却显得无力。“俺娘死嘞,饿死的诶!老天爷,下点雨吧……没粮食了!庄稼渴死了!”这是我的父亲。如他所说,我祖母因为大旱没有粮食刚刚过世。我看看地里,确实已不剩什么了。干干瘪瘪的稻穗低垂着,颗粒无收。我是放暑假回的村子,听到这个噩耗。我往上看,看到刺目的太阳,万里无云。
002 秋月
我叫秋月。从小到大村里就属我的名字最好听。可是它好俗气,长大后到大学里会被人笑的那种土。秋月。王秋月。
003 有害塑料
地旁边还铺着塑料膜。垃圾。这就是农村污染的根源—他们根本不注意保护环境,无知的人!我有些愤愤地想。前头的矮房子就是我的家,土墙的凹凸不平刮擦着我的视线。而不远处却有一栋新房子—不够雅致但足够吸睛,足够彰显它主人的出类拔萃的富贵。村里人艳羡的目光从我脸上划过:真白啊,啧啧啧。大学生!真出息,安?这女娃子!
我的母亲看到我回来,扯出笑:回来啦?坐,坐。我环视着家里:低矮的天花板,讪笑的母亲和三条半腿的凳子。母亲局促的站着,看着我。我此时的表情一定有些嫌恶,因为她的表情显得犹疑而痛苦,并充满不确定性。她拿袖子蹭了蹭椅子,甚至有些殷勤的端到我身旁。我还是坐下了,母亲急忙端来杯热茶。是最劣质的塑料杯子:她显然不知道这种杯子不能装热水,会析出毒。不过她知道了也不会在乎,眼下温饱比慢性病重要太多。椅子摇摇晃晃,嘎吱响着。我抬头看看母亲,她两只手正绞在一起,带着怯生生的慈爱看我。也许还有不可置信?
父亲回来了,他说三日后祖母下葬:现在哪有那闲工夫办席!都要吃不起饭了。他背上搭着条毛巾,眉间全是愁。汗珠从额角滚下来,划过他含着焦躁的眼。他掏了烟枪,坐门外吸旱烟去了。他逡巡着一垄一垄田,盼着雨,吧嗒吧嗒的吸烟。
004 黄狗
我躺在自家榻上,只觉闷热,父亲母亲早睡了。这里不通网,连打发时间都没法子。周遭太寂静,而这寂静甚至变得吵闹,让血液冲击耳膜轰轰作响。小时候母亲总给我打蒲扇,现在它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昏昏沉沉睡着,梦到一大片田。那个时候,我尚还年幼。
我们都是野孩子!我们赤脚跑进稻田,芒刺划破了我们的手和脸。我们养了一只黄狗,它总跟在后头。风吹开稻香。狗消失在田里。而我们一口气跑到村口的大榕树下:每个人都想爬得更高。我们正那样地奔跑;于是我无尽悲伤地意识到!飞鸟出来啄谷了!去!回家去!用手护住头!跑耶!
我们跑到村口的大榕树下。我们向上,向上,利索的向上爬。我爬得那么高,而榕树也似乎没有尽头。我停下来透过枝丫向外看看:遥望村子,愈觉其渺小。爹娘唤我吃饭,我就折下来,一会儿就忘了那景象:我爹给我买了冰棍儿!其他孩子都羡慕死了,叽叽喳喳围着我。你爹对你真好。我爹不喜欢我,看我就皱眉。我骄傲的昂起了头。而我当时发出的那声轻笑在十年后及其以后的日子里始终让我坐立不安,直至感同身受。
005 葬礼
还是很热,而我穿着黑裙子,更热而焦躁。我和我祖母并不熟,小时候她看我总冷着一张脸,我跟她不亲。长大我意识到这是可悲的重男轻女,于是我更不喜她。葬礼上有个大着肚子的女人,长发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她很年轻,非常年轻,年轻因而显得不谙世事。她过来对我父母表示宽慰,然后注意到我。她看我,带着惊诧和浓烈的羡慕。她说你记得我吗。她说你现在过得好幸福。她说好羡慕。我想起来了,那个小时候羡慕我的女孩儿—听说她回去又被她爸打了。她已嫁作人妇,因而我不屑,我羞于承认与她的牵连。我还年轻,是大学生,是城里人。而她是农妇。命运啊。好吧我也觉得这样的想法于她而言过于残忍,而她用宽仁的眼神静静看我:一种超脱她的神性的怜悯。
006 未预之灾
父亲又下地去了。没有雨。我帮母亲去找野菜,撞上颓靡的父亲。稻子渴死嘞!
我找到日头当天也只有几棵,手还磕破了。回家以后却看到母亲悲悯而歉疚的眼神。我的心脏无故狂跳起来,我害怕了。然而她什么都不说,只是接过篮子去煮粥。
月光揉碎了洒在大地上,我似乎是适应了寂静,很快地睡着了。但我入睡前仍能听到父母细碎的交谈,而它在我往后的人生中砸出一条截然不同的沟壑,影射出一声巨响。
我在次日早晨睁眼的一瞬对上了一双讨好的,过早苍老的眼睛。母亲坐在我榻边,轻柔地按住我,但像小时哄睡般的语调此刻却带着残忍:“妮儿诶,你也知道今年是旱年,爹娘过得苦啊。回乡看到那栋新房子没,那是刘村长家的房子,他大儿子给盖的。他家田多,有粮食,他家还有个二儿子……”她没说后面的话。而我们都知道我已心知肚明。
这无疑是他们存活的最优选,但她的话就像一个微笑的刽子手,温柔而残忍,利落地切断了我往后可能的绚烂自由的生活,换成一眼能望到头的宿命。
007 喜葬
我逃不掉,就像我在考上大学前潜移默化接受的所有观念那样,我乖顺了。我沉默了。我还是沉默了。
乡亲们不再羡慕我了。怜悯,怜悯,都是怜悯的眼光,刺的我心里发颤!我听到他们尖锐的窃窃私语:“苦命妮儿哟,自己爹为了一摞谷子把她卖了! 之前那么疼她,还大学生嘞,还不是一回来就被嫁出去了?”
好大的喜事,到处都是红色。而我只觉得周围的一切红的刺眼,像我心在哀哀哭泣淌血。我知道旱,它就像大地的裂口迟早会把我们所有人吞进去。而我父母,他们不愿那样死。于是我沉默下去,只看低矮的屋顶,看劣质的红烛,看脱了线的红床单。就是不看那个人,那根救命稻草。他并没有一个形象,他是一个符号,被简化了,象征父权,粮食和生存。我才19岁,他们原来还是狠心的。
最后我看到自己那双手,做了美甲,很白而柔嫩。而我似乎能看见另一双——粗糙,布满老茧而皲裂。原来我父亲不管平日里怎么疼自己,我还是个可以买卖的货物!我以为我考上大学真的会变的更不同,能做出改变,去看更多的事情。原来。老一辈人的成见真的是一座不可撼动的大山!泪滴洇开在喜服上了。于是它更深,更像血。外面的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而它们显得那么恶毒。我沉下去了,进入一片黑暗的罗网。
008 梦囚
我跑出去,到那棵榕树下,向上,逃离,逃离。而我爬的为何如此缓慢?啊,啊,我往下一看,我的手脚上都绑着红丝绸! 我再往下一看,榕树的气根真的仿若在呼吸,在起伏,在咀嚼黑暗。而那村子亮的像白昼,到处是明晃晃的光,刺的我眼睛发热,发红,流泪。他们来找我了,而他们探寻的目光远比手电筒更刺目。他们仿若高大起来,而我缩小了,短浅了,滑下榕树被捕获了,逃不出这高墙!而我的泪全都渗到黑暗里,变成他们嚼舌根的乳汁。
009 晦气
第二天我起来,只觉困倦,疲累而茫然。他来拧我的脸,让我笑,说我晦气。要笑,要笑!而我四望去,人群早已作鸟兽散,只剩四面泥墙逼近,逼近,高涨起来作一个井!而我不得嘶喊。
她们正窃窃私语,而其中包括我的母亲。她仍有一种歉疚,而得到粮食的喜悦已经渐渐消磨它。这些妇人——诅咒她们,长舌妇们!她们的目光成为一张网,而我幼小下去,无所遁形。
我弯着腰扫,一地的红纸屑——昨日荒诞喜剧的孑遗。我忽然想起,村里有一口井。老人们说,一个女知青跳进去了。她被一个男人强留下来,而她不愿面对一眼望到头的结尾。“多蠢!”他们叹着。他们那么鄙夷的语气让我幼小的认为她是错的。而那口井里的月亮从来没变过的,明晃晃的照着世人的脸。那些女人抗争过吗?她们活下来了,老了,讥笑着,责骂着那个跳河的她。还差一点,就能跟他们都站在一起。还差一点,就能跟他们一起取笑我自己。她们错了吗?我恍然,我幼时确实错了。
我后悔了。
010 早生贵子——儿女双全——
接下来的事该怎么记叙呢?其实,也许也没有那么痛苦,或者说连续的劳累已经让我的感官模糊起来,麻木起来了。每一天都只具有单调的重复性,事实上我甚至觉得礼成那天之后一切都变得抽象化,变成线条的、黑白的、无机的。
直到我再次看到我的母亲。她的脸颊又丰满起来,因为饥饿而尖锐的眼神和面部线条再次变得柔和。她看着我,而我去寻她眼睛。没有,没有愧疚。感激?我成为他们的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她平静地说,祝你早生贵子。儿女双全。好让夫家满意。
怎么可以那么平静?而我的惊愕成为她与同伴闲聊的话题,像判官一样评头论足。她不是清官。我甚至不再恨她了。这成为一种理所应当。我所受的教育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不能用好坏评判,因为生存而可以舍去的道德无足轻重。每一天都显得更绝望,而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仿佛已经不可能更好或更坏了。
孩子。孩子吗?我实际上对新生命感到困惑而不是喜爱。我的教育在这方面空缺。我因为其象征的不确定性而恐慌。我甚至畏惧这种脆弱的生物。
011 一、二、三 跳!
我们纵身跃向那种不确定性。
我颤抖了,在黑暗中哭泣。也许偷吃禁果的亚当和夏娃也对命运的转折抱有同样的怨恨——而我甚至比他们更无辜。孩子,孩子,她是一个错误。可怜的孩子!
让我哭给你们笑吧,哭给你们笑!你看清楚了吗。
这么苦的日子过的让人习以为常。我渐渐的被磋磨,嵌进农村的生活里,并无论如何逃不脱。孩子叫什么呢?那个男人,我名义上的丈夫,那个大恩人说叫招娣。我不愿意的,本来这孩子就是无故这么苦,我的孩子,我过早来的孩子。又不能不愿意,温良,恭顺,沉默,不得多嘴!要让夫家满意。满意,满意,他们的礼数是我的枷锁!又何苦来?我生不下!真是恨得要死,恨我的生活突然转变为一眼望到头的贫瘠!
要逃,要逃。终归是忍不下的,终归要爆发的。我在那么多的恐惧中潜逃了。一次畏罪。谁是罪人?是叛逃的我,是我受的教育造就的思想的不同,还是他们。我早就看不清楚了。愚昧,未经开化的愚昧是原罪。而我们所有人,我的父母,现在的我,我的丈夫,还有那个那么年轻的孕妇,都会被它塑造的麻木不仁。我不甘心!不甘心啊,我拼命考上大学,一次探亲就彻底毁了我的生活,还要把我也变得同样沉默。它会把我毁了。我要逃,逃出这成见这愚昧这沉默的礼数!
我在寂静的黑暗中跑到榕树下。我对上一双眼睛,宽仁的,平静的,却让我打了个冷颤。
不要离开。没用的。请不要离开。请不要自讨苦吃。请不要。
那么平静的眼睛,带着理解的,怜悯的,却又那么无知的眼睛。她怎么会懂呢,她没有见过外面,她没有资格让我留下来。可笑啊,前几个月我还用可怜的眼神看着她,如今我自己倒也是做了可怜人了!我忽然觉得眼泪发大水,她怎么能那么不谙世事但又那么平静?
她没有开口。而眼睛里映出的手电筒的光那么刺痛。那无数的光尖锐到能刺穿我的心脏,让我在他们的流言中被欺辱致死。于是我沉默了。颤抖了。转身回去。落回去。想飞也不能了。我的心已经被撞破了。
儿子,儿子,我第一次这么痛恨又渴望这个词语。他们笑我,笑我肚子不争气。我恨他们,恨那个男人,那个仗着世俗辱骂我的懦夫!弱者只抽刀向更弱者。他们把口舌之快都挥霍在我这里!
儿子该叫什么?栋梁,栋梁!可笑可笑,朽木怎么撑得起危楼?刘家栋。眼界真小呵,只做家里的栋梁!儿子一落下来我就该去跳河,可谁来为我哭一场?你登上他的桃花岛,不听不说不挣扎。
忽然觉得肚中的孩儿不能杀,无法杀,并恨得要死。我或许该直接跳了,扼杀他们的渴望。
女儿身就无用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多张嘴,多张嘴罢了!除非、除非你默认你就是个懦夫,你养不起更看不起!你怕了。而被你打骂的我,正是最恨你的人。
“爸爸,别把我送走,我会帮你干活,帮你倒酒,帮你……”
哦 多么天真的一句话 怎么会 怎么会 像噩梦一样
别把她们送走!
你好狠的心呵!
012 是为了什么而流着血 是为了谁而流眼泪
我只能,命运般的,重新选择麻木。
我不会不恨了。可是他们还是驯服了我!我渐渐放弃了我的记忆,对过去的生活、以及对我的女儿。生活最终还是雕刻了我!我没逃掉。
姓刘的进来了——这狗娘养的!我不看他。他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可恨啊 怎么连烟和酒都帮他
他说。你最近怎么疯疯癫癫的。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那两个女孩根本没用,只是多张嘴罢了。他愈发显得咄咄逼人、惹人厌恶了。他突然叹口气,显示出一种可笑的柔和:听说了吗,有个年轻孕妇在你逃跑那天上午难产死了。你说这人啊,啊?
我如遭雷击。那那个人,那个我看到的女人,是谁?是骗局!他们联合起来的,为了阻止我!我不信她死了。我跑出门去,揪着人问:是不是有个孕妇,很年轻的,她是不是死了————然后我才注意到我抓住了我的父亲。他看着我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他倒是看起来有些讶异,想必是因为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联系,而他对我的印象想必也渐渐从立体转为平面。但他肯定听说了我那场失败的潜逃。
我忽然觉得村里的人都在哪怕无意间困住了我。我在剥皮抽筋般的痛苦中,重新分娩,由一个有前途的大学生变成一个农妇,一个生育机器。
原来那个孕妇真的死了啊。我流下泪来。她那么年轻,那么痛苦,那么……一串清泪划过眼角。分娩的女人,懦弱的、暴君般的男人,我不禁质疑: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又在悼念谁呢。是在河里死去的我的灵魂,是那个跳井的知青,还是像那个女孩,那些像我母亲一样尖刻的老妇?
无知和父权才是原罪。
“听说了吗,那个前两天刚死了女人的那家,又新娶了!”
他们怎么能只把这件事情当八卦讲?言笑晏晏间,竟然就可以决定完一个人的下半辈子么。。
013 大山!
原来我在踏入村庄的那一刻,就成为了一种错误。
这里的一切渐渐让我接受。我沉默,劳作,忍受打骂和流言。
我卖光了一切
可是你的伤悲胜过了一切爱你的于是你把我给杀死了
别举起手枪这里没有反抗的人
于是我就这么麻木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此刻躺在床上苟延残喘的我,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地意识到,原来我的生活早在五十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陷入这张罗网。无处可逃。让我不得解脱,涕泗横流,心痛如斯。大梦一场罢了。我的成见也终于成为一座大山。好完美的驯化过程。
前已无通路 后不见归途
我的女儿,儿子,学业,梦想。
付之一炬。
全毁在我的孝心手里!
我看着 天真的我自己 出现在 没有我的故事里 一个为何至此的原因
大梦一场。